一种性信号在一个国家、一个民族，至少在同一阶层内必须是得到公认的。尽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大讨论这个问题，也没有人把它写出来，可是这种公认是客观存在的。如果一个性信号并非公认的，那么大多数人就无法理解，无法做出正确的反应。

      例如原始时期的性崇拜，如果套用到现代社会的实际生活中，就会闹好多笑话。我在给学生讲原始性崇拜的一些表现时，有同学私下里就问：“老师，听说喷泉象征男人射精，是吗?”我说：“这样想，那咱们就没法活了。”因为现代社会环境中这个象征意义并没有得到公认，所以大多数人看到喷泉不会有什么反应。还有人说，男性的领带表示阴茎，也是一种性崇拜——看来是没有得到公认，因为没有人看到人家戴领带就联想到阴茎和性。现在的莲花座、宝塔都不具有性崇拜的意义了，因为这个信号已经不再被公认。

      很多其他文化里的性信号，在我们中国没有得到公认，我们看了以后也会莫名其妙。最典型的例子：一个男人在下雨天穿着风衣竖起领子，在大街上的角落里抽烟。中国人看了，认为这个人很孤独。可是按照弗洛伊德理论和西方艺术界的一般看法，西方人认为这是性信号、性象征。相反的，很多中国电影里的性暗示镜头，中国人看到那儿都会心地一笑，如《菊豆》里“要吃奶”、“捶脚丫子”，中国人都琢磨这可能有那么点意思。美国人看了呢?莫名其妙。但是，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中特意突出描绘的数十个大红灯笼烈焰熊熊的场面，美国人说：“太性感了，这东西看着特刺激。”中国人却不大理解。因为两种文化完全不一样。在我们中国文化大革命时，到处是一片红海洋，这在一些西方人看来，毫无疑问是性信息，是群体性能量的总发泄，所以很多人用赖赫的理论来解释“文革”。其实中国人都知道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

 性信号必须有一个公认的过程。可是在中国，由于我们过去的文化比较封闭，各阶层之间的交流比较少，所以大多数中国人对性信号的理解主要通过文学作品来学习，尤其是影视。这些年的影视作品，给中国人树立了一个典型的性信号和性暗示模式。比如歌舞厅，在昏暗的灯光下，美女、美酒、美服凑在一起，中国人觉得这就是性信号，有性的含意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，我们的电影都演敌人、特务、反革命老去那种地方。到了80年代以后，一反常态，地下党跑那儿去了，一接头就在舞厅里边，两人跳舞时嘀咕几句。这说明我们整个文化太贫乏，对于性信号的理解太缺乏公认，所以文学艺术家们在创作这类题材时，写到这儿就没法写了。尤其是拍电视剧的，拍什么呢?只好想到灯红酒绿。这是中国过去的传统观念：饱暖思淫欲。灯红酒绿必然有坏事，所以大家一股脑儿都拍这种镜头。

      媒体制造的这种幻象，不但对我们的文化形成了误导，而且对经济结构也有误导，使卡拉OK厅在全国如雨后春笋一般发展。北京个体歌舞厅最多时有5000家，但是两年之内就下降到了1000多家，因为人们对它的需求根本没有那么高。我在1996年夏天到山西省高平县调查，一个只有1000多人口的小村子，沿着公路居然有4家歌舞厅，因为人人都以为能赚钱，可实际上冷冷清清，根本没有人去。在海南省一带形成的误导更大，任何一个稍微好一点的旅馆，房间都布置成妓院一样：粉红色的墙壁，上面挂着裸体画，粗制滥造，令人莫名其妙。走廊里还立着一个真人那么大的裸体雕塑，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。

        性信号的客观要素：时机·场景·距离

      时机，大家都知道。性信号如果发得过早，一定会被对方误解、拒绝。例如“马路求爱”，一开始还说不上是求爱，仅仅是交朋友。如果冒冒失失，上来就说“你跟我回家睡觉”，那就成了阿Q了。鲁迅写得很深刻，《阿Q正传》深刻地反映了中国人的民族性，也包括了性方面的一些东西。

      场景的重要性在于：你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发出性信号，对方会产生完全不同的理解。为什么古往今来恋人们都喜欢花前月下?就是因为需要那种温馨的气氛。场景还需要安静，大多数恋人都希望没有旁人干扰。中国古代强调的是风、花、雪、月，人们认为这四种场景会引起一些浪漫的联想。可是在现在的大城市里，由于空间的限制，只好在公园的长椅上挤着两对情人，互不干扰。

      这种特殊的场景存不存在，能不能创造出来，就是一个社会对性的开放程度的尺度。从1985年开始，我对于公园中的公开亲昵程度进行过5个夏天的调查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场景。不是仅仅调查当事人敢做什么，还要观察旁人有什么反应。如果像20世纪50年代那样，旁人都做出愤怒、鄙视的反应，那么公开亲昵就不可能存在。而我的调查发现，大多数人都是平和的反应，就像没看见一样。

      距离，说的是双方之间的人际距离，即性的自卫圈，也就是孔老夫子说的“男女七岁不同席”和“男女授受不亲”。它不仅指可以相互触摸的距离，也指相互观看的距离，例如一些民族的女性戴面纱，让男人贴着脸也看不见。

      如何掌握性自卫圈的大小，是人的一种生活常识，是从小就被训练出来的，近乎本能。从男女差别上来说，男性总是把这个距离想像得更小一些，所以总是倾向于往前凑；而女性总是把这个距离想像得更大一点，所以一般是往后缩；此外，它还受文化的影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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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 性信号与性审美

      在性交往的最新研究中，人们提出了性信号的输出与输入，就是审美与显示的过程。它是双方互动的，不见得需要语言或形体来表达，往往是双方首先互相审美，然后就会不由自主地做出显示。例如“一见钟情”，只要这一点沟通，双方就会觉得整个心灵都沟通了。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观察到，一个人在一个人多又不是很熟悉的场合下故意表现自己的美，那么他一定是向着在场的某个人。如果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引起他的兴趣，他是不会那样显示的。这就是性信号输出的对象。

      越是一般的、针对广泛对象的性显示，就越不具有性的含义。大多数男青年在这一点上犯糊涂，很晚、很慢才能明白。许多男人总是相信：那些穿得很性感、很暴露的女孩子比较开放、比较浪漫，一定有机可乘。其实那是泛泛的，是针对所有的人，并没有一个特定的对象，就像模特在表演一样。

      对于这种审美和显示，西方做过精细的心理学研究。他们放映男女的图像幻灯，让大学生中的志愿受试者坐在底下，用两种仪器，一种测定性反应，另一种是目光追踪仪。结果发现：在观看异性穿衣服的形象时，大多数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女性的脸上；女性则是从上到下，整体地衡量男性的外表。面对裸体形象时，女性的目光大多数集中在男人的肩和胸膛一带；而男性的目光都不由自主集中到女性的阴部。

      女权主义者对此很反感。报纸上登过这样一幅漫画：一个裸体女性说，看，我的头发多么美，我的脸多么美，一直说到她的大腿多么美。最后她抱怨一声，可是男人却只看我的sex，只看我的性器官。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?女权主义者说这是社会造成的，也有人认为是一种生理遗传。可是不管怎么说，这种差异是存在的。

        性的大众审美、群体审美和个体审美

      大众审美就是一般的、对于所有人都适用的审美标准，我们人人都有。

      群体审美，或阶层审美，就是鲁迅说的“贾府的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”。

      个体审美，就是王八瞅绿豆——对眼了。两个人相互审美，相互认为美，旁人无法取代、无法评论。

      现代传媒制造了大量的性偶像，破坏了私人生活，也摧毁了个体审美，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，是西方人反对现代化的重要理由之一。传媒无孔不入地传播和灌输着一种大众审美标准，迫使很多人不得不接受它，甚至根本放弃了自我。最典型的就是“减肥疯狂症”，其次就是“美女轰炸”，人们走到哪儿都看得见，已经没有不看的权利了。在这种情况下，很多人不得不用大众传媒的标准来审视自己的恋人和配偶，结果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烦恼。

      这些东西都是首先瞄准女性的，逃也逃不掉。西方女权主义对此深恶痛绝。现在传媒又开始谆谆教导男人应该怎么吃喝拉撒睡，所谓“绅士派头”又开始新一轮轰炸了。有些女权主义者就幸灾乐祸了：当初我们反对选美，你们男人骂我们是因为自己太丑，现在怎么样，你们也尝到滋味了吧?确实，如果按照传媒的标准来衡量，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应该自杀几十回。

        理解性信号时的“出偏”

      个人对于性信号的理解，如果与社会公认的理解出现偏差甚至矛盾，那么不是发生犯罪就是出现悲剧。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，如果有过那么一次悲剧，就会受到重大的心理打击，他就有可能被不良团伙吸引去。

      许多所谓不良少男少女，其实是不明白社会所公认的性信号到底是什么。他可能出于天真烂漫，出于热情奔放，信号发得过多，又没有意识到这个信号被社会公认为是强烈的性信号，更不懂这是一种个体对个体的、距离感很小的信号，结果被人家乘虚而入，或者违背自己的意愿发生了性行为。

      在强奸的总量中，完全针对陌生人的并不多，拦路强奸的就更少。大多数男人都是在交往过程中错误地理解了女方的信号，最典型的就是一起观看黄色录像时所发生的强奸。因为大多数男性不能理解女性当时的状态和心理。他以为，看这么露骨的色情片时男性会激动、会勃起，出现自然的性欲要求，那么旁边的这个女性一定也是激动万分，时刻准备着投入的，结果就做出了强奸行为。其实他不知道，大多数女性即使这时真的很激动，她也不愿意跟一个不喜欢的人上床，更不会仅仅因为一起看了“毛片”就跟你上床。

      个人对于性信号的理解，来源于家庭成员之间的性交往。独生子女缺乏同辈之间的教育，因此，父母之间在性交往中的信息和信号，就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。那些在自己家里仍然比较拘谨、严肃的夫妻，孩子一定也是比较拘谨的。因为他们看到的父母之间的交往都是公事公办，就事论事，无法观察到爱的表现或轻松的东西，所以他到了社会上也无法理解这一点，结果就会形成严重的自卑。为什么别人可以很快地和异性谈得来，而自己却不行?越发现这一点，越自卑；越自卑，越不敢与异性交往。

      相反，夫妻之间乐于表达感情、氛围轻松活泼的家庭，熏陶出来的孩子，在跟异性交往时就会比较自信、老练。他们知道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，既不大会由于误解而“出事”，也不大会由于胆怯而坐失良机。他们将来走上社会比较容易搞好人际关系，将来的婚姻也会更加美好。

      这一点对男孩子更加重要。一对家教很严、不苟言笑、拘谨乏味的父母培养出来的儿子，往往会把女孩子灿烂的微笑理解为淫荡，他会走向两个极端：一方面可能从此厌恶女性，拒绝跟她们来往；另一方面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，以为这样的女孩子有机可乘。

      对于性信号的判别能力的强弱，标志着一个人的个性化和社会化的程度。能不能筛选和判别各种性信号，是一个人在心理上是否成熟的标志之一。青少年不仅仅要社会化，要遵守社会的一般规范，明白社会公认的是什么，同时也要有个性化，要有自己某些特殊的信号方式，这样他才能在将来更加自如地投入恋爱和婚姻。